【越端】执·首

1

‘上善若水,厚德载物。’

妙法长老绕着弟子从容而谈,路过一孩童时,手上不觉轻敲了一记“首要德行,切勿瞌睡。”

彼时,两人刚入天墉第三年。

陵端揉了揉脑门,就是嘟哝了声“次要德行,能动口切勿动手。”

肇临晚了两年上山,却是投缘般,就爱腻着小哥哥,好比,没事儿给他投个食。

肇临鼓着半边嘴,含糊的塞了个包子过去“阿娘说,不开心可以靠吃东西来缓解,亲测有效的。”倒还知道躲在后头,尽量不被妙法长老抓着。

陵端咬了一口,眼睛四处游转,直到瞧见一抹淡紫色的身影,才是将包子往嘴里一叼,就着葱绿草坪,往那人所坐地界爬了过去。

等陵端一抬眼,正巧与陵越相视而看,后者却是轻蹙眉头,看的人不由低声不满道:“我就这么讨人厌!”

陵越轻哼一声,淡淡道:“你压着我的手了。”只是这脸色依旧凉如冰。

陵端低头一看,本想装作自然的将手缩回,却不知绿草间正巧有一条小青蛇悠哉游过,吓得陵端直接往后一仰。

那年,陵越刚满十岁,懂得了什么叫做人仰马翻。

那年,陵端刚满八岁,最厌烦不过是摆着冰块脸。

2

“陵端,如若让师父瞧见你跑后山来了,可又得被罚抄个一百遍心经。”稍年长一些的孩子打坐崖边,闭目间肃然诉说。

“陵越师兄,如若被罚,你也会替我担着的。”陵端眨了两下眼,眉目间皆是一派纯真。

陵越轻笑着摇了头,睁开眼才是拉过陵端往旁侧凉亭走去。

陵端问道:“大师兄,你每日都这么辛苦研习术法,不觉枯燥?”

“一人若是强大了,才可保住心中想护之人,自然也就不会再失去了。”

陵越眼中闪过一丝悲悯,哪怕只是一瞬都让陵端问道:“师兄...可是曾经失去过?”

“我有个弟弟,如若还在该跟你一般大了。”说罢还是扯了嘴角。

陵端并未多做劝解,只道:“生死由命,太深的痛苦反而会成执着。死别远不如生离来的惨痛。”

“我与娘亲亦是,村子大旱,他们为了能有人活下来,只好将我送上山。”说到此处,眼眸为之一暗,随即又恢复了生机“好在师父说,他们都没事。村子一如往昔,有山有水,不失笑声。不过也不知何时能在见了,此当算生离。”

这本该是让人无比惆怅的话,却让陵越听得开朗了些。

陵越反手握住陵端,后者顺势靠在了那人肩侧。又是想到了一好玩意儿,口中念起法诀,指尖在空中一划转,淡蓝色的光芒越聚越多,那光柔和,清澈,又像雾一般朦胧,如同烟花般直在空中绽放而开,于云雾中汇聚短短几字。

‘我陪着你。’

却只在一瞬。

陵越望着漫天灿光,只道:“若非死别,绝不生离。”

杏花微雨,两行清泪。

3

人的一生总是有喜有悲,陵端想,大约是幼年过得太安逸了,要不,怎么会遇上百里屠苏。

看着陵越上到喂药下到穿衣,都对百里屠苏照顾的面面俱到,陵端只好坐在一旁晃着腿道:“大师兄,他只是伤了身体,又不是废了。”

百里屠苏懵懂的瞧着四周,这才定睛的望向陵端,怯生生的喊了句“二师兄。”

陵端扭头一哼,陵越随之低呵了声“陵端。”这才不情不愿的抚着屠苏的头顶,轻嗯了声。

陵端也不知,天庸如此多的师弟,怎么自己就偏偏看不下百里屠苏。

大约,这人是个怪物吧。

小师弟双目赤红,周身泛起如血色般的煞气,若不是执剑长老及时赶来,保不齐天庸大师兄之位得改成陵端了。

陵端生气,却又不能对外人所道。

陵越毫不在意,依旧每日亲授屠苏剑术之道。

他只说一句,煞气远非屠苏所能控制,他是不愿的。

那时,陵端十五,扬起那略带稚嫩的脸,倔强的问:“如若换我呢?师兄可会如这般谅解?”

陵越当他是闹脾气,只拍了拍他的肩膀,轻柔道:“你还年幼,有些事不懂。”

陵端垂着头,飘出一句“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。”无畏阴晴。

一石砸入水中,细微涟漪随波荡起,到底还是沉溺其中。

肇临只坐在身侧,问道:“师兄,在想什么?”

“在想...”陵端无力一笑,道:“大约师兄不喜欢我。”

肇临哦了一声,只从怀中掏出一个泥人“他不喜欢你,起码还有我们。”自然还是吃的。

陵端将物拿了过来,却在心中暗自有了计较。

百里屠苏,不可留。

4

在幻境之中,陵端表露出了师兄该有的镇定,只对百里屠苏道:“不要乱走。”

芙蕖嗤笑了声“有大师兄在,才不会让屠苏乱走”如同火上浇油。

陵端甩了几根断枝,也不理会芙蕖的调笑,只顾埋头前行,直到被一力道拽住,才传来一声“小心看路。”

第一次入幻境,对于芙蕖来讲,自然是拉着屠苏在前头闲晃,陵端与陵越在后头跟着。

比肩而行,却又无话。

良久,陵端才道:“昨日夜圆,屠苏可又犯了煞气?”

陵越道:“自成年以来,煞气已收敛许多。你,对他太过成见。”

陵端道:“我对他从未有过偏见,只是不愿师弟们每日都要面对一个随时会发狂的怪物,我没错。因执剑长老所托,你亦没错。”

陵端笑了声,脚步随之一停“江心月,杨柳风,杯中雪,你可懂...”

陵越垂目思措,眉目间越发局促,陵端早知如此,于心中不愿再做强求,面上带了平日里该有的秉性“在不快跟上,你的屠苏师弟可要走远了。”

陵越抬眼望着,盯着那跑远的背影,似要看透何事。

当局者,迷也。

6

百里屠苏木着一张脸,问道:“往年弟子招收都由大师兄负责的。”

陵端点头赞同道:“没错,不过今年由你来。”

撇去其他,百里屠苏在武学造诣上不输陵越,可却在任何事上都缺乏实战与果断,再加上身负不易掌控的煞气。

换句话说,稍一走错,害己亦会害人。

肇临看着小树林中谈笑风生的几人,点点光火不时绕着打转“不过是些小精灵,二师兄,不用担心的。”

瞧这不开窍的脑子,陵端就是来气,不由上手敲了把“你吃这么多,怎么就不长脑子?”

陵端有的是整人的法子,肇临虽是担心他,却也只能陪着他了。省的犯了错,又得一人跑藏经阁受罚,清风冷月下,多孤单。

陵端还是将姑获鸟放出了葫芦,看着怪物肆意破坏,险些伤人,陵端忍了片刻,却想转身离去。

只一瞥,陵端却停了脚,只因他瞧到一人,如若没记错,这便是白日里自称行脚大夫的欧阳少恭。

肇临看陵端出了神,不由在那人眼前挥了把手“师兄?”

陵端回了神,堪堪将那手拂下“走了。”

肇临回看了一眼,道:“不管了?”

“姑获鸟被这葫芦镇压了百年,虽说怨恨难平,法力却也消弱许多,以百里屠苏的本事,不会惹出大事的。”

离得远了,肇临才问道:“要是被大师兄知道了...”

剩下的话,肇临并未说出口。他只看到,陵端仰着头,看着挂在天边的圆月,那眼神肇临似懂非懂。上山之前,他也曾对着满村的尸骸流露出的,不过孤寂。

“只要屠苏无事,他不会在意任何人的。他啊,可是要跟执剑长老一般,成仙的。”陵端淡淡的补了一话“无牵无挂,无情无欲。”却又带了哽咽。

说着,陵端笑了,只对肇临道:“还是回家好,有人念着,想着。”

平日里,陵端老是骂师弟们,蠢,笨,可肇临知晓,在这山门中,没有比他还关心师弟安危的了。

肇临道:“等有了机会,二师兄,一定要带我回趟你家,我想看看,好山好水”才能养出你这般好人。

这一句,肇临从未说过。却也悔,悔在从未说过。

7

被罚也是常事,肇临咬着笔头,随意在纸上抄了几句,这才抬眼寻着百里屠苏,顺道走了过去“喂,你还真打算抄完一百遍?”

“既是惩罚,自当完成。”

百里屠苏冷着一张脸,看得肇临又是一句嘟哝“还真是木头脸。”

想着也无聊,肇临自来熟般坐了下来“喂,我看你人也不错,不要再跟二师兄过不去啦。”

百里屠苏只道:“我不愿跟他过不去。”

肇临沉思了会,才是笑着说起了主意“其实,你去找二师兄握手言和,再自行下山,这事儿就能了了,多好!师兄也能放心回趟家了。”

百里屠苏笔下生风,终未抬眼“天庸是我的家,我不会走的。”

肇临刚想着替陵端解释几句,就是看窗破了开,鬼面人随之闯入。
焚寂破体那刻,肇临只握着剑身,冷眼瞧着鬼面人,却在看到那人眼眸中浮起的笑意时,冷汗频出。
表面只为抢夺焚寂而来,实则也为伤人,一箭双雕……
焚寂拔出体内,肇临顺势倒了下去,血顺着指缝溢出。期间肇临脸色越发苍白,不过是憋了口气。
直到陵端将人搂进了怀,肇临才算泻了气,只一声喘息,听得陵端几欲低泣。
肇临只在弥留之际,轻诉了声“以后一人..二师兄..”

怀中之人早已失了生气,陵端忿恨的瞪着百里屠苏,看着他是如何惊慌失措却又无力辩解。

8

一直以来想让百里屠苏离开山门,只是不愿他祸害同门师弟。

他还是下了山,却是以肇临换来的。

亦然不是被赶下山。

陵越还是护着他,如当初一般,护着这个小师弟。

陵端无可奈何,只好将肇临埋在了高坡之上,那儿能瞧得到山下,想来每日看着,总不会太过孤单。

一座孤坟,一盏黄酒,三两故人。陵端额间束着白带,坟前一祭拜,起身时才对陵越道:“师兄可是来替屠苏解释的?”

陵越望着坟难有的失了神,一叩首后话却无从开口。

多年来,陵越倒鲜少露出这副模样,陵端不禁冷哼出声“看着肇临,那些辩解的话,再也说不出了?”

“你该知道,不是屠苏所做。”憋了许久,陵越只诉了一句。

陵端道:“我知道。”转身间,眼眸带亮,许是泪含的久了,久的两人不知何时不复如初“可肇临的死,却也是他惹来的。”

陵越道:“凶手我一定会亲手抓来。”

“只要将百里屠苏带回天庸,凶手自然会跟着来。”陵端一语还未说完,就是被陵越打断。

“不行!怎可拿屠苏当饵,太过..”

陵端面上滴落两行清泪,原,执念已深“你心中,到底只有百里屠苏这一个师弟。其余师弟们对你来说,不过外人。”

陵端转身欲走,却被陵越扯住了手腕,一如多年前,初春艳暖,两不成事的少年在后山听风闻雨。

许下,除死别否生离之誓。

9

陵端带着弟子下山了一次,却在秦川被一少年整的腹泻不止。当下,陵端蹲着茅厕就是咬牙切齿了通“不要让我知道他是谁家的,不然我把他们都给....哎哟!”

一泄如注,甚是清爽。

等解决完,天色已晚,陵端几人只好在秦川客栈小住一日,白天亏了这么多精气神儿,可不得好好补补。

捂着腹部还没来得及沾上床板就是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,这一层连着好几间都被他包下了,其余师弟白日里也被整的虚了脱,恐怕早早就已入睡。

淡蓝色衣衫,腰间束带,面容姣好,不是方兰生还能有谁。

陵端跟着人一路出了城,本以为如此总能找到百丽屠苏的落脚之处。却是看这方兰生脚程越发加快,直到进了一处小林。

林中传来曲调婉转,琴声幽扬,听在耳中只觉心上熟悉。陵端不禁往内跟了去。

欧阳少恭淡然如斯的按压过琴弦,宽大衣袖于凉风中不时拂过琴案,听得脚步声,欧阳少恭才道:“小兰,你也太过磨蹭了。”

欧阳少恭未曾抬眼,手上动作稍一延缓,周身绕着诡秘莫测之感,连带方兰生都觉出异样来。

欧阳少恭开口直道:“二师兄,既然来了,何必还藏着。”

方兰生这才转身一看,人也往后退了几步,正巧拽着欧阳少恭的衣袖道:“陵端,你跟着我做什么!”

既被发现,陵端也不在藏,只现身打了哈哈“你这小子害我拉了一天,岂能放过!”难不成还说,因欧阳少恭而来?因在天庸看他第一眼,就猜他绝非凡人?

陵端从不认为好人这两字与自己有关,所以看起人来,总能准一半。

欧阳少恭待人温文尔雅,哪怕对厌恶之人也做不出过火之事。可他的眼却是冷的,看待任何人都是冰凉入骨,仿佛在他眼中,你们不过是一具早已死透的骸骨罢了。

这样的人生来可恨,却亦可悲。这便是陵端看出的一半,而另一半却是让人想不透的。

好比,欧阳少恭拂琴半响,才对方兰生道:“小兰,你先走。”

方兰生想着欧阳少恭身上有着不少小玩意儿,自保该不是问题。

方兰生脚步一动,陵端指尖便凝聚了股剑气,直冲前者追去。

剑气出指之时,已被陵端泻了不少力,自然不会伤到方兰生。

确实伤不到人,只因欧阳少恭早就快出几步,琴身在两掌间旋转几圈,一弦拨动,愣是让剑气转了向,只堪堪割破了方兰生衣衫,露出了手腕肌肤。

方兰生下意识将袖子捂了回去,却还是让陵端看了正着,那手腕上留有的印记,让后者为之一惊。

只因,陵端记得那人说过,他弟弟手腕有一胎记。

他说的,陵端全然记得,如今亦履行了当年之诺,替着寻到了亲,不过是孤身一人罢了。

见人要走,陵端立马出口道:“你等等。”

方兰生全然不知情,只当躲瘟神一般,又往后退了几步“少,少恭,交给你了!”更是拔腿就跑。

陵端往前追上一步,就是看欧阳少恭拦在了身前,面上虽带了笑,却让人周身血液凝结,冷的发指“你,让开。”

欧阳少恭道:“小兰年少不懂,请二师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。”

“用不着你管。”陵端追人心切,只往前跑出一步,就看飞沙一晃。

只这一招,陵端只觉有股柔力将自己整个甩了出去,当下胸内气息混乱,如何都顺不下“欧阳少恭……”

未曾想,欧阳少恭除却城府极深,连术法功体都异于常人,恐怕连执剑长老都无把握能制的住他。

欧阳少恭挥过衣摆,蹲在陵端身前,伸出一手佯装关怀道:“师兄,可有大碍。”

陵端将手推了开,忿忿道:“假惺惺!”

欧阳少恭倒也不恼,只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“我看二师兄伤的不轻,服下会好的快些。”

陵端自然不愿,却也知好汉不吃眼前亏,当下只好塞进了嘴里,却只含住,绝不往下吞咽。

欧阳少恭突而往后一瞧,轻呼了声“大师兄?”

陵端一惊,刚转过头,却觉喉头一麻,等欧阳少恭将手撤走,那药早已咽下了肚。

虽说无味,陵端还是干呕了阵“你,你给我吃了什么!”

欧阳少恭直起身淡淡道:“活血化瘀之药,二师兄又何需紧张。”

陵端不由冷笑“你精通医术,谁知给我吃的是不是由几百种毒物汇聚成的!”

欧阳少恭唇角轻勾“不知,二师兄可否听过仙芝漱魂丹?”

陵端瞳孔微收,嘴里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话。仙芝漱魂丹早前在藏经阁受罚抄书之时,却是略有了解,其狠毒程度不言而喻。

欧阳少恭笑了声,面上又回到了平日那和煦淡然“仙芝漱魂丹早已失传,少恭怎会有呢。”

眼前男子显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,可陵端却透过这人瞧到了绝望,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上,仿佛喘不上气般。

这时欧阳少恭又道:“二师兄,可曾在意过生死?”

虽不知这人何意,陵端倒也思筹半响道:“任何生灵有生必会有死,所有人终究是逃不开的...终究是个无人知晓的期限罢了。”

“在下未曾想到,二师兄平日里嚣张跋扈,答着此类问题,倒也略有心得。”欧阳少恭垂目一问“可是为了陵越?”

欧阳少恭笑中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“可惜啊,屠苏只要还在一日,他便永远不会将你放在心上。”

陵端倒像是想通一般“是也好,不是也好,既是他的选择,随便吧...”

夜空寂静,在无人作答。

一座山门,三两闲人,不过天各一方。

10

已过了好几日,也未觉得身有不适,陵端自然放下了心,想来自己一个无名之辈,也犯不上惹人动手。

那一日,陵端独处房中闭目修法,忽而被一物环绕其中,哪怕用尽气力倒也挣脱不开。

一空灵之声萦绕耳边“有一必有二,肇临枉死,凶手逍遥,百里屠苏不除,难保不会再有师弟被害。而陵越,现在一门心思全扔在了百里屠苏身上,这么个不为同门思量之人,却偏偏是下任掌教之选。”短短一话却如巨石般击打在了陵端心口。

陵端隐在袍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着,继而一抹诡异的微笑浮在了面上“那我就成全你们。”

陵越见到陵端之时,后者已恢复原样,发丝衣衫却是有些凌乱。

陵越担忧道:“陵端,你看来不太好。”

陵端愣了神回看着陵越,忽而摇了摇头“我一直都不好。”

陵越挥过袍子坐在陵端身侧,下意识间紧握住那人放于桌边的指尖,却是被凉的一哆嗦“陵端,你可是练法出了岔子?”

陵端的眼睛透过陵越,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风光霁月的身影“出了岔子不过入魔罢了,大师兄”转眼眸中竟多了丝神色“你可会原谅我。”

陵越眉目微蹙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”随即眉心舒展,掌心不由带出了丝丝薄汗“等我抓住鬼面人,洗清屠苏的嫌疑,我会与掌教暂请数月,带你外出游走散心。”

陵端从未觉得如此想哭,哪怕肇临身死,大哭一场反倒觉得舒心些。

偏偏此时,千言万语如梗在喉,终成一声轻叹。

一个人由生到死、轮回往复,乃是天地间的常理。

11

就这么安然过了几日,直到陵越领命下山。

陵端当然不会相信,陵越会乖乖的将百里屠苏带回山门。

所以他也去了。

巧合却又注定,当追踪百里屠苏至紫榕林时,陵越却因急召回了天庸。

这一带是大片的榕树和灌木交错丛生,一环一环层层叠叠,绿意盎然。只有一女孩立在棵巨大榕树前,小嘴一开一合,眉眼时笑时哀。

直到走近,那棵树竟是开口说了话“是谁胆敢擅闯紫榕林。”

眼前断然现出不少古树枝丫,根结盘扎,陵端哼了声,只将四方剑唤出。

长剑横空出鞘,如银光万道,只一瞬那拦路枯枝便只剩断裂残骸。

襄铃往后退了几步,到底是孩子,面上不禁露着惊骇“陵,陵端,你,你来做什么!”

陵端将剑收回,只道:“你只用说出百里屠苏的藏身之地,我也不会为难你们。”

襄铃一吐舌头“哼,襄铃才不会让你们将屠苏哥哥带走。”

陵端指尖微动,襄铃只觉身体不受控制,如何都动不了,当下大惊失色了起来“你,你做什么!”

陵端道:“百里屠苏在哪!”

襄铃将头扭向一边“哼,襄铃才不会告诉你!”嘴边却是用了传音之法,对榕树诉着心语:榕爷爷,榕爷爷,快想办法困住他们。

陵端刚往前踏出一步,却突觉脑内混沌,那厌恶的声音如同梦魇般久久绕荡在耳边‘你不过寻求一公道罢了,却被他们百般阻挠,尚不说你是否甘心,肇临魂归九泉,他可否放下。’

陵端捂着脑袋,口中咬牙呢喃了句“闭嘴!”轮番扰乱之下,陵端意志越发薄弱起来。

身旁师弟只看陵端发狂似的低吼,心中不免担忧“二师兄!”

陵越将人拂往一边,这才下令道:“还不上!”

师弟们自然不会忤逆师兄之意,于是拔剑列阵,围了上去。

古树枝桠藤条颇多,如蜿蜒巨蛇在空中肆意舞动,几名师弟身形微动,却毫无靠近之法。

不消时,众弟子便被满眼藤条捆了个结实,越挣动系的越紧“二师兄..救,晤!”

陵端心口隐隐犯痛,好似魔气侵入骨髓一般,只听那声又道:“你师弟有了危险,当真不救?”

陵端面露狠厉之色“放了他们!”

襄铃到底孩子心性,看着那帮坏人在上头不断挣动,只觉有趣“才不放!榕爷爷,捆紧一点,让你们欺负屠苏哥哥!”

火光大盛,见风便长,不见黑烟。火焰并不借着古榕生长绵延,而像是有了活力一般疯长,吞噬着周遭一切。有了火力的侵蚀,榕爷爷的法力也受到了波及,师弟们自然得了空隙唤出佩剑砍断腾枝,安然落地。

离火之阵催动之时,陵端眼眸之中映出熊熊焰火,心内倒似明镜般恢复了清明。

百里屠苏几人隔着距离便瞧见了火势,当下也是赶了过来。

陵端身后一名师弟见火势越烧越猛,颇有将此地吞噬之感,不禁直言道:“二师兄!在烧下去会出事的。”

陵端又怎会不知,手中还未来得及捏法施诀,天空中便现出一轮蓝白光芒,俨然是一座剑阵,剑阵在灵力驱动下释放出无数淡蓝色光点,那些光点落入火海之中,像是附着灵力的雨水一般,迅速浇熄了熊熊烈火。

熄灭之时,一袭蓝衣缓缓落在众人身前。

百里屠苏正巧赶来,郑重往下一跪“师尊。”

陵端寻看了一遭,耳边才是听得一声清凉之音“你本为捉拿百里屠苏而来,却为何纵火焚山、罔顾生灵?”冷的如天庸之雪。

“丧德之至!必当严惩!今废去仙骨根基,逐下山门。”

听着发落,陵端反倒舒了心。又是看得在场之人并无陵越,更是有了少许安慰。

他若在,不知可为自己求情,如初时屠苏一般。

12

紫胤回天庸之时,陵越早在大殿等候。

陵越想过多种可能,哪怕陵端会被责罚禁闭一生,也好过如此,生无人,死无尸来的好。

陵越问过很多人,师尊不过是闭目不谈,让他先以大局为重。随行师弟亦不敢多言,不过无声叹息。

这世上好像突然没了这么个人,好似就此消散于天地。再也..见不着,摸不到。

一月过去,陵越偶然会来后山,只在入夜之时靠在后山凉亭,瞧着天上明月,耳边拂过轻柔暖风。

好似突然明了,当日陵端之言。

江心月,盛不起;杨柳风,抓不牢;杯中雪,留不住。

此三者皆为情。

陵越淡然一笑,叫你懂的人却不在身侧,懂来又有何趣味。

今日,屠苏回了天庸,只在大殿外头跪了许久,师尊终于见了他。

百里屠苏出来之时,陵越在后山等了他良久,久的只听得屠苏唤道:“大师兄。”

陵越侧过脸庞神色淡淡道:“愿此一别,续有归期。”陵越不再看着百里屠苏,转身仰首“你即将远行,执剑之位便会永远空着,直到有一日,你从远方回来。”

百里屠苏闻言,心中亦有波动。从小至大,得过师兄帮助颇多,现如今,将要离去,却只能帮他这半次“二师兄..”百里屠苏明然察觉陵越身形微震,不经摆首叹息“肇临曾说,他想家了...”

13

陵端驻着拐杖寻着记忆中的模样,找了回来,确实不负他的苦心。

他回去了。

曾有山有水,有花有草之地,依如旧。

却再也不是那承载了儿时记忆的村庄,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旱灾,据说来了位丰神俊秀、谪仙一般的年轻道士,却依旧挽不回几十余人。

陵端再无时间伤感,只因他这病体拖了几月之久,早已到了尽头。

陵端躺在床上,思筹着过往岁月,身体所带来的苦痛只让他恨不得将心肺全都咳出。

春风拂过,木门随声而开,几抹桃瓣随着一人缓缓卷进屋内,青袍如雪,风光霁月,如初般对我鄂尔一笑“陵端..”

好久未有御剑飞行,陵端不住缩了脖子,竟觉得冷了,陵越瞧了,只将怀中之人搂的更紧。

两人坐在宵河之上,俯瞰着山河大川,陵端瞧了不禁拽了把陵越的宽袖“大师兄,你还真是不肯为我花一点功夫,说好的带我游遍大川呢,却,却是这么个游法。”只这一句,好似花光了陵端毕生气力,如今只好无声喘息。

瞧着陵端如此辛苦之样,陵越喉头梗咽,指尖不住在那人头顶轻抚了把“等你好了,师兄带你,一直带着你。”

陵端目光已然涣散,却如水般温柔“师兄..我想再看一次..漫天星光彼之银河...”

陵越点了点头,指尖施法,一如多年前,淡蓝色的星光那般清澈,柔和,又如萤火之光聚成三字,‘我爱你。’

陵端脸上扬起一笑,似是解了多年执念般“欧阳少恭..给我吃了仙芝漱魂丹,大师兄,你该有听过。”

陵越自然知晓,此乃逆天改命之法,白日难见,夜晚聚形。面上还未来得及惊愕,就是听陵端轻叹一声,似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,反手握住了陵越的手“只要能相聚...自然哪里都好的..”

天际因日出而渐渐明亮了起来,耀阳的日光毫无顾忌的洒满了天地,陵越只觉怀中倏地一空,心也就此放下了。

他的怀中,只飞出无数奇彩光点,陵端就此消散于日空中。

悲戚的低泣在天庸山前回荡,生与斯,长于斯,死于斯。陵端终究回到了最初之地。

手中执剑,仍需天意成全...

14

陵端既说他服食了仙芝漱魂丹,那必意味着,他还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地。

一日,远处传来一阵巨响,如龙渊破裂一般,陵越这才记起,蓬莱天灾也到了该了结之时。

陵越还是去了,当他赶到之时,其余人早被百里屠苏送出了蓬莱,剩余几人亦不过苟延残喘。

陵越将百里屠苏扶起了身,解开封印加之大战重伤,如今这具破碎之身早已是强弩之末。

望着依依惜别的两人,陵越不在打扰下去,逐而去瞧看了欧阳少恭。

欧阳少恭依旧如那般风轻云淡,许是最爱之人死而复生,一生挚友亦在,人生圆满不外乎如此“大师兄..多日不见,你可好。”

“一直都不好。”陵越本欲转身,却因性子使然,执拗问道:“你为何要给陵端服食仙芝漱魂丹,如此便与活死人有何意义!”若欧阳少恭非这般,保不齐陵越已耐不住性子。

如此,饶是欧阳少恭也是脸色微变,不消时却又明了过来,唇边挂了抹淡笑道:“永生不灭,有何不可。”

“疯子。”陵越走了,只留下这一句话,他不愿在见着百里屠苏散魂,离去。

曾经有人告诉我,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,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。

真正的别离当属生离。

蓬莱逐渐被满天火光所笼罩,尹千觞饮尽最后一滴酒,这才爽朗一笑“少恭如此抠门,连我都不肯给,又怎会将洗漱丹给陵端那小子。”

欧阳少恭眼带笑意,却让尹千觞看着起了疙瘩“千觞若要,我这还有许多。”随即叹息一声,道:“他既想要留给那人一丝期盼,我又何须拆穿。”

陵越接任了掌教之位,一年又一年过去了,所有的朋友过得都很好,晴雪依旧带了她的执念寻求复生之法。

而我,借着除妖之名,去过许多地方,踏过不少山野,却从未在夜晚之时遇见故人,亦没有关于焦冥重现的传言。

不知过了多少年,陵越途经桃花村时,偶然瞧得一孩子眉间轻点朱砂,身旁有一身着连体衣帽的女子静坐身旁,手撑下颚,依旧一派少女模様。

陵越想,晴雪总归是找着了屠苏。

心中却又不禁有了念想,‘你不是总爱与屠苏争个长短?此次他已复活,为何你还不现身……陵端……’

无论多久,陵越总会找下去,望着在屠苏头顶不断盘旋的海东青,伴着鸟声啼叫,陵越终是踏上了回程。

‘夏荷映日,枯荷听雨,万物生发自有因缘’

暮年,陵越隐居山林,在某年春日,倚窗静坐的他于无声细雨中安然合目。

窥不破,自愿不窥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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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前段时间的猜文,本来想引出个支线可以甜一下的,后来一想,人世间总有不少遗憾,太过完美本身就不完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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